2025年6月，大象新闻·大象帮接到举报，一些特种行业资格证考试存在“交钱包过”乱象。考生无需培训，仅需缴纳数千元费用，即可通过“特殊渠道”快速拿证。
收到线索后，大象新闻记者以考生身份联系到提供“特殊渠道”服务的中介。先后前往湖北、河北等地考场。通过暗访调查，揭开一条从报名、考试到发证的全链条作弊黑色产业链。
中介：考试只要会用鼠标就行
报料人向大象新闻记者反映，一名自称“顺安恒信”的中介经常在社交平台上发布违规办证的视频，声称只要愿意花钱，不要求学历，不要求相关培训记录，不要求从业经验，都可以通过渠道办理各种特种行业资格证、驾驶证。
记者在社交平台上共搜索到三个名为“顺安驾校”的账号，其中两个账号的IP地址显示在江苏，另一个显示在海南。社交账号简介中提到“驾驶证、资格证、特种作业证等”等信息，并留有私人联系方式。
记者发现，这三个账号同属一人，都是一名姓陈的办证中介。添加联系方式后，可以看到他的朋友圈内容更加直白，其中一条写道“湖北安全A/C，人来躺过”，还有一条称“质监局VIP，全工种、多省份、多工种，可以同时考”。
在沟通过程中，记者以“零基础”考生的身份，想报考建筑起重机械司机(塔式起重机)特种作业操作资格证书，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塔吊司机”。中介称，电话里不能说得太明白，其他的都不用管，只要人到场就行。同时还向记者“打包票”，“过不了我负责，你只要会用鼠标就可以了。”
中介交代记者，想“零基础”拿证必须到湖北考试才行。记者以户口本不在身边、毕业证丢失为由询问中介。中介表示不用担心，只需要在原本考证费1400元的基础上再多掏50元，这些证明都可以解决。
记者查询湖北政务服务网看到，建筑施工特种作业人员考证的申请条件中，考证人需符合特种作业工种规定年龄要求，且要提供初中级以上学历证明、3个月内经二级乙等以上医院体检合格证、参加年度安全教育培训满24课时等相关证明才能报考。
6月3日，记者转账1450元后，中介发来一段确认申请操作流程的视频，在支付宝上搜索楚质安小程序进入湖北省建筑特种作业人员考核管理系统，点击进入“特种新取证确认”。记者按序操作后，看到一条待确认信息，内容包括姓名、身份证号、电话、申报机构、申请企业、工种、操作类别等考证信息。其中申请企业为“鄂州振业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申报机构显示“鄂州中联重职业培训学校有限公司”。记者点击确认之后，楚质安小程序上显示报名成功。
考证1：零基础考取塔式起重机司机证
6月5日，楚质安小程序显示考试计划已提交。记者也接到中介电话，交代考试期间注意事项。
塔式起重机司机证的考试分为理论和实操两部分。中介说，考理论时监考老师会告诉考生答案，嘱咐记者一定要等老师念过答案后再交卷。
6月12日，记者来到位于湖北鄂州中联重科职业培训学校的考试现场。一同参加考试的人员来自全国各地，涵盖信号工、架子工、建筑电工、电梯司机、塔吊司机等多个工种。记者拿到的报名信息显示，这场考生共有85名。
上午9点，在理论考试的考场内，考务人员多次向考生强调一定要等老师“指导”完再去交卷，“有迷迷糊糊的考生还没‘指导’就跟着别人一起交了，这种就是根本没听，说难听点就真的是活该，不听下次再来一趟。”
理论考场内与常规上机考试类似，每个电脑屏幕都有监控摄像头实时拍摄考生情况，考务人员反复提醒考生，开始考试后不要随便扭动身体，“填完个人信息后先答判断题，我们只‘指导’选择题。”
理论考试开始约10分钟，记者听到一名女性考务人员在考场左前方开始念考生姓名，并按序报答案。过了5分钟左右，考场右半侧的另一名男性考务人员也开始给考生报答案。两名考务人员分工明确，女考务人员负责给考场左边的考生念答案，男考务人员则负责考场右边。
开考30分钟左右，男考务人员叫到记者的名字，之后就开始报单选题和多选题的答案。对于记者答错的题，考务人员还帮助纠正，整个“指导”过程大概持续3分钟。
记者观察男性考务人员后发现，他手里拿着手机一直在看屏幕，“指导”完一名考生，他会在手机上操作几十秒，再“指导”下一名考生。
记者推断这名考务人员的手机应该安装有作弊系统，能看到每个考生的电脑屏幕。就这样，在考务人员的“指导”下，记者以86分顺利通过理论考试。
实操考试安排在下午。考试前，考务人员在候考室内集体教考生上传培训课程照片。按照相关规定，记者报考的塔式起重机司机证需要安全教育培训满24个课时。然而，现场考务人员让考生挨个拍照上传课时，直接免去了培训过程。
考务人员还将不同科目的考生聚到一起了解情况。和记者一样参加塔式起重机驾驶员考试的共有7人，除了记者外其余6人均有从业经验，其中有人在无证的情况下有两到三年的工作经历。
开考后，记者穿上安全服、挂好安全绳，爬上了塔吊操作室。开始实操前，记者反复向考务人员说自己一次都没有实操过，接下来的每一步操作，考务人员都会现场教记者按哪个按钮进行操作。
实操过程中，考生需要操作塔吊将一个装有两吨水的铁吊箱从A点吊到B点，两个点位有划实线的圆圈，吊箱完全落在实线内才算通过。记者操作塔吊遇到摇晃幅度过大的情况，考务人员直接上手扶着记者的手左右操作。即便如此，记者放了两次吊箱，每次都有三分之一在实线外。
6月16日，楚质安小程序显示记者成功考取了建筑起重机械司机(塔式起重机)特种作业操作资格证书，发证机关为湖北省住房和城乡建设厅。
记者查询相关资料获悉，2025年4月29日，湖北住建微信公众号发布消息，楚质安小程序采用“人脸识别+身份证核验+动态抓拍”多重认证机制，通过手机定位与活体检测，系统自动比对数据库，实现考生身份精准核验。证书数据全量对接住建部工程质量安全监管平台，累计下发电子证书48万余本。
考证2：考场电脑自动答题
这位神通广大的办证中介到底是什么来头，记者通过企查查搜索发现，这名中介叫陈某峰，系徐州某汽车销售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随后，记者又以报考道路危险货物运输驾驶员资格证的名义，电话联系了陈某峰，他称危险品运输证需要等到6月20日到石家庄去考。
记者向陈某峰支付2500元费用，他安排记者到石家庄考试，“理论学习不用担心，服从老师安排就行，考完3天就能出证。”
因参加道路危险货物运输从业人员资格证考试前需提交培训证明，陈某峰让记者换两套不同的衣服，提前摆拍4张不同表情的照片用于刷课程，这样不用听课就能伪造培训记录。
6月20日，记者前往石家庄栾城区楼底镇育华驾校参加考试。和考生聊天中记者了解到，很多人都是专程从外地来石家庄参加考试。一名山西考生介绍，他们当地考证太麻烦，需要培训7天，在石家庄就不用培训。另一名江苏考生透露，专程跑来石家庄考试就是因为这边管理松，考完就能把资格证转回江苏。
石家庄场这场考试分危货运输驾驶员资格证和危货运输押运员资格证两大类，考生大约有三四百人。因为考生较多，等到上午11时左右，记者才进入机房考试。
考试机房内约有25台电脑，每个电脑周围都有隔板隔开。考场有一名监考老师简单讲了下考场纪律后，叮嘱考生电脑屏幕上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不要去管，坐在座位上就行。
开考后，记者坐在电脑前等待。期间电脑上突然出现错误提示，监考老师看了后说没事。旁边的考生告诉记者，什么都不用动，会有人帮忙把题做好。
开考半小时左右，记者的电脑突然被远程控制并开始答题，约10分钟答案全部被填好。
记者观察发现，考场内的所有电脑被远程控制，考试开始后，有人远程操控电脑，挨个帮助考生把所有的题做完，而考生只需要坐在屏幕前即可，连鼠标都不用动。
6月24日，记者登录“道运通”平台，查到了由石家庄市交通运输局核发的道路危险货物运输驾驶员资格证。
有关部门：开始对培训加强管理
近年来，国家对特种作业人员安全技术培训考核监督管理非常严格。公开资料显示，应急管理部自2021年11月至2022年10月，开展了安全生产培训“走过场”专项整治。
2023年，应急管理部公布一批特种作业领域假冒政府网站和证件类、考试弄虚作假类、培训“走形式”类、无证上岗类典型案例。
2024年，应急管理部等9部门联合印发了《安全生产资格证书涉假专项治理工作方案》，从印发之日到12月底，在全国范围内组织开展专项治理，坚决防范遏制假证问题。
7月21日，大象新闻记者向石家庄12328交通运输服务监督热线反映育华驾校存在考试作弊情况。接线工作人员称，石家庄交通运输服务监督主要负责市内的驾校相关情况的管理，会将记者反映的问题反馈给栾城区交通运输局。
当天，栾城区交通运输局工作人员给记者打来电话称，他们接到举报并向育华驾校询问落实，育华驾校表示考场内没有作弊行为。“咱们栾城区交通局这边对驾校没有管理权，我找人再给你回电话吧。”
7月21日下午，记者接到石家庄交通运输服务中心电话，工作人员称他们专门负责考试相关工作。记者再次反映了育华驾校在考试中电脑远程答题的情况。该工作人员表示，电脑被远程操控需要找专业技术人员鉴定，这种后台操控在监管中很难发现。“去年在别的驾校有类似情况，好长时间没发现了。”对于记者反映考生培训学时造假的情况，该工作人员称他们已经掌握，且这两天正在对培训违规的情况集中整治“现在抓得紧了，外地来(考试)的人太多了，这个月我们都开始抓培训。”
这名工作人员承诺下一次考试会严抓考场纪律。但对于此前通过作弊拿到证的考生，则无能为力。“之前的没法管，把人叫回来再重考一遍也不是办法，我们只能说严格管理一下。”
7月21日，记者向湖北省建筑事业发展中心反映鄂州中联重科职业培训学校在考试中存在的作弊情况。工作人员称培训学校考试时，没发现有人作弊。
随后，这名工作人员反复向记者表示需要核实举报人的真实信息，才能进一步调查是否存在作弊现象。记者表示不方便透露个人信息但保证举报真实性后，该工作人员依然坚持核查举报人身份，记者表示后续会当面向该部门提交培训学校考试作弊的证据。
河南泽槿律师事务所主任付建称，在上述组织考试中存在的作弊情况，如经查实，包括考试组织者和组织单位，都涉嫌组织考试作弊罪。根据法律规定，该罪应被判处3年以下有期徒刑。如果情节特别严重的，可能会判处3年以上7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这些作弊取得的速成证一旦流入社会，造成事故，将给社会造成不可挽回的人员及经济损失。”付建提醒，对于通过作弊手段获取资格证书的考生，除了证书可能会被撤销以外，还可能会被纳入信用黑名单。“建议广大网友在此类考试中一定亲力亲为，避免上当受骗或违法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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